2018 年 11 月 7 日,我迎来最后的答辩。
介绍自己时,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的说在读博士、博士生或博士候选人了。想着轻轻挥别奔赴前程,却不免回首岁月一嗟二叹。遂写下此文,以纪念自己 6 年多「不完美」的博士生生涯。人们眼中,或多或少有种形象,那就是:「完美博士生」
✔当然有海外经历,国外交流的合作导师还是领域的大牛;✔海外期间要四处游历,走过的地方不插满地球都不好意思晒;✔当然ta还要有学业之外的爱好——摄影、健身、马拉松、音乐节,一定要看起来毫不费力;✔毕业后留在海外或起码国内双一流,成为师弟师妹口中的人生赢家。
如果找些关键词来形容我的博士六年,想必应该是「生育」、「郁闷」和「延期」。我 28 岁才读博,延期 2 年多才毕业,只发了两篇还不错的期刊论文,没有拿过任何奖学金,没有参加过一次学术会议,哪怕国内的,导师不疼学校不爱,没有课题自己摸索。我做梦也想成为一个「完美博士生」。但在即将拿到学位的今天,我却想通过这样一篇文告诉大家,「完美博士生」是个陷阱!
而且,这个陷阱往往以善意的面貌出现,或语重心长,或谆谆教导,我肯定每一个你都耳熟能详。贝弗里奇在《科学研究的艺术》中说:「热情是一种巨大的推动力量,但是,同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一样,有时变化无常。」一时的好奇和热情很容易,但是「当研究人员必须吃力的、缓慢的从事某项研究而又无成果时,保持极大的兴趣和高涨的热情是很困难的。」所以,持续保持好奇和热情,必须有所酬报——即科学发现带来的满足和激励。但是,往往人们又会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,是一场空欢喜。因此,研究工作中如过山车一般的沮丧→亢奋→沮丧,如福尔摩斯有案可查和无事可做的状态循环,这才是科研的常态。热爱本就苦求不来,而原本的热爱也可能消磨殆尽。因为诉诸于感情的话,总是倏忽来又倏忽去的。而是否保有好奇之心,则是人的先天特质,这才应该是科研更需要鼓励的特质。你做的工作恰是你热爱的事情,这是世间最难求的事情,不要将这天边之月当做博士生的准入证。我认为,真正需要自问的,恰恰是已经取得了学位的人,是进了高校和研究所的人,是教授和导师们——您们还热爱科研吗?您们还记得初心吗?在还没有取得真正的成绩(发表 paper 或拿到学位)以前,只有已取得成绩的人给予的正面反馈才是强大的动力。
我的正反馈得到的很晚,但我仍饱含感激,这些话语是我敢继续上路的激励。素昧平生的钟院士对冒昧拜见的我畅谈一个多小时。陈教授说我「工作做得很不错」,「数学和力学功底不错」「很不容易」。吴教授看到我发的期刊论文,说「论文质量很高」「为什么不留校呢?」等等。且不说一个尚没有受到严格学术训练的人,怎么能定出学术个人规划。就说他真的低头钻研,做出一套规划,一年一篇 paper,三年毕业,就能实现吗?科学研究的未知和不确定性,就是它的魅力和痛苦的根源啊。
谁会在规划前,确定的考虑到「审稿周期过长、自己生病、抑郁、家人生病、家人去世、爱人/好友事故、与爱人分手、实验失败、生育 」 这些问题?但是这些问题的综合才是造成博士延期的原因!下次再有人说你延期是你没认真做学术,请礼貌的告诉ta,我可去您的吧。另外,既然说清晰的个人规划,或多或少是有参考目标的,也许是自己的导师,也许是科研搞得好的师兄师姐,那就涉及到如何面对别人的建议和指导。如果轻易就接受了别人的指导,或许 ta 不太会有很高的独创精神;如果不接受则可能摔跟头走弯路,但自己选择的课题硬着头皮也要做下去。
因此所谓要有清晰的个人规划,不过就是「漂亮而无用」的建议。况且,不自己栽跟头就不可能有教训,按别人成功的路再走上一遍又有何意义?是人就有局限性,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,自己重新开了个山头。总结下来,不过就是“不听→栽跟头→活该→不后悔”和“不听→柳暗花明→庆幸不听”两条路而已。相比于个人规划,粗略 or 详细,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认清科研工作中的反复性。推导出一个重要的结论,开心!为什么计算不出来,沮丧。终于算出来了,结果十分精确,开心!别人也能做出这些,我的研究又有什么用,沮丧。基本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体系,开心!别人早就提出过了,沮丧。亢奋时日夜无休,挫败后无精打采开始怀疑人生。对待这种反复性,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认出那些高潮和低谷。而且,这种反复性带来的混乱往往是获得个人洞见的来源。一般情况下,除了按照正常职场工作付出以外,需要额外付出的行业,都会着重强调「情怀」。典型的如教师,医生,军人,科研工作者等。诚然,我认为这很重要。因为教师需要真的爱护儿童,医生需要有人文关怀,军人需要家国情怀才能勇往直前逆火而上,科研工作者需要有崇高使命感才能数十年如一日钻研。博士生最好更坦然面对自己读博的目的,没有哪种是更高尚的,哪种是更卑劣的。为了得到一份教职,为了得到一份研究工作,为了得到一个学位,为了圆一个儿时的梦。这都可以成为目的。那么,我为什么要读博呢?三个阶段,三种截然不同的答案。我 26 岁时研究生毕业,然后进入一家设计院工作。工作一年后辞职。gap year 一年,2012 年开始读博。读博的原因不可避免的与为什么要辞职有些重叠。那为什么要辞职呢?因为设计中到处是「规范」和「强条」,无止尽的改图,和毫无道理的甲方。而我喜欢追问,规范的条文解释不能满足我的较真,我要知道规范的背后的原理。干什么呢?去读博 kill time 喽。豆瓣上有个女博士说过,读博就像健身一样,是过程中无限后悔,结束后觉得自己棒呆了的过程。兴高采烈,停滞不前,自我怀疑,重新建设,这些情绪反反复复伴随着整个读博过程。在任一个周期中的不同阶段问自己这个问题,答案都是不同的。我喜欢《生活大爆炸》中的谢尔顿,我喜欢《老友记》中的 Rose,我还喜欢《寻骨识踪》的布莱南,他们都有个 Dr. 的头衔,因此我想有一个 Dr. 的头衔。这可是人类所能取得的宇宙最高学位!这样想,并且敢于这样说,让我轻松了很多。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扣上大大的帽子呢?情怀和使命感是好东西,但太多了,就成了负担。为什么想要得到最高学位呢?因为某种程度上智力的承认。(要不可就是民科了)为什么希望得到智力上的承认?因为我喜欢思考问题,而思考问题需要智力。为什么要接近真理?人活在世,接近真理是终极目标,思考是必备工具。
而这些原因组成的链条中,并不一定包含「我喜欢科研」「我要去高校工作」。这也是种初心吧。职位、金钱、荣誉,这些回报很重要,但回报有边际效应。我只是想慢慢窥见客观世界的规律,想维护内心的秩序。说道「平常心」,我想这默认的对立面应该是「功利心」「不安分心」「贪心」「侥幸心」和「胜负心」等等吧。后者的诸「心」,往往诛心。之前我在科学网上发了几篇女博士生育的文章:女博士的生育困境:为什么我不愿意生二胎?我科研与生育都想要抓,明理的人会说教育权和生育权都是基本权利,现阶段政策有所缺失;但也有人会说你太贪心。另外,如果你起早贪黑科研,孩子也会长大;如果你事事亲力亲为,孩子也不会多长一两肉。外人眼中只会看到结果,你拿到了学位,你生了一个孩子,别人就会说你「兼顾」。
只是权衡间达到了你能接受的程度。具体你牺牲了哪头,只有自己清楚。而且,社会一贯以来的价值导向是这样的:如果你舍家工作,大家会赞你敬业;但你多花时间陪孩子,或许只能得到一句不务正业,甚至说你学术上放水,存在侥幸心。与生育类似,博士生们还有很多烦恼。补助,论文署名,杂事,放养,住宿,假期……与「完美博士生」这一图腾对照鲜明的却是现实中大片沉默的博士生。对此,Melonie Fullick 写过一篇《The ties that bind》的文章,解释了博士生们往往沉默的原因,可供参考。大意是说,「博士生反映问题是一件‘政治上’令人担忧的事情」,「人们往往不会认为学生反映的人有问题,而会认为这个学生是 troublemaker,从而影响了这个学生的声誉」,「人们允许博士生们抽象的谈论困境,但是涉及具体和特定的情境时又是默认不允许的」,等等。当然,如果一定要说博士生是沉默的,似乎也有失公允。博士生们犹如游魂,混迹于「亚洲博士虐待组织」等网络世界中。那里,大家热闹的吐槽导师,烦恼脱发,梦想脱单,自嘲水货。如果「平常心」意味着「沉默」,而「沉默」意味着什么?不敢多说了,到此为止。以上说的虽是「完美博士生」陷阱,但其实它们本身都是无比正确的。当然你最好热爱科研,当然你最好有清晰的规划,当然你最好有无懈可击的读博理由,当然你最好有一颗平常心。
当然了,这些都是百分百正确的提议和笔直的价值观,我可不是要挑战这些。只是不要忘了,这些只是求全的理想建议。追求完美是人间至苦。当你将完美当做目标而执著于此的话,它们就变成温柔但叵测的陷阱,让你惶惶不可终日。我一个一个跳了进去,最终我鼻青脸肿的爬出来,狼狈的拽下标志着胜利的小旗子,然后急匆匆钻进另一局准备去打更大的怪。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(截至本文发表作者已顺利毕业),但是给不了任何人是否应该读博的建议。这不是一道要不要读的「是非题」,不是一道该不该读博的「价值题」,这只是一道愿不愿意的「趣味题」。仅对我个人而言,读博 6 年间,有怨而无悔。有怨是真的——面对挫败的茫然,无人过问的无助,科研与生育的矛盾,都是真切的痛苦;无悔也是真的——新发现时的狂喜,顿悟定理普遍性的欣慰,文章接受时的轻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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