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的开始要回到1951年。彼时中科院选址,梁思成建议设在北京黄寺,据说那里是中轴线,气运加身。然而科学家拒绝了,科学与尊崇气运无关,做研究还是要离高校近些,遂搬至中关村。彼时,中关村还是一片蒿草池塘、鸡犬稻田,入夜,风吹兽鸣,农民在墙上用白灰画圈,恐吓西山的狼。中科院在保福寺乡建了一栋混凝土楼,楼不挂牌,只设一个“918信箱”,多年后,人们才知那是“原子能楼”。原子能楼斜对面四百米外,土坡之上,中科院盖了三栋家属楼,称为“特楼”。那三栋特楼,成为中国最顶级科学家的栖身之所。三栋楼都是苏式风格,灰砖黑瓦,窗棂狭小,房间隔断用芦苇填充,用脚能踹出破洞。唯一先进的是卫生间设有浴缸。语言学家李珮先生(1917-2017),在美国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别墅;物理学家杨承宗先生(1911-2011),回国前刚收到55.5万法郎薪水的聘书;声学泰斗汪德昭先生(1905-1998),在巴黎居所,客厅可开音乐会,花园满是玫瑰花香。他们最终都安然住入简陋的特楼。每逢周末,这些大科学家便破布包头,在楼前挖土浇水,不久后,特楼前多了一片重瓣桃花。1955年,首批院士选聘时,特楼中科学家们一片平静。物理化学家柳大纲先生(1904-1991),曾参与评选工作,得知他为候选人后,两次提出,把自己从名单中去掉,理由是资格不够。柳大纲(1904-1991),字纪如,江苏仪征人。无机化学和物理化学家、中国分子光谱研究先驱者、中国盐湖化学奠基人,中国科学院院士,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名誉所长,中国科学院青海盐湖研究所名誉所长。1920年柳大纲考入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化学部;1925年从国立东南大学化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;1927年前往上海吴淞,担任中国公学大学部教员;1929年受聘到中央研究院化学研究所工作,先后任助理研究员、副研究员、研究员;1946年由中央研究院选派赴美进修;1948年获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研究院博士学位;1949年初回国;1950年在中国科学院物理化学研究所任研究员;1954年任中国科学院学术秘书;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物理学化学学部委员;1956年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成立,他先后任该所研究员、副所长、代所长、所长、名誉所长;1957年任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中国盐湖调查队队长;1965年任中国科学院青海盐湖研究所所长;1974年兼任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顾问;1981年任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名誉所长 ;1991年9月14日病逝于北京。特楼的子女长大后追忆,楼里的先生们总是步履匆匆,相见便淡然点头,儒雅中带着侠气。和郭永怀同楼的柳大纲,致力于盐湖研究,常年出差西北。为了响应国家号召,已经入选首批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的柳大纲凭着不怕死的勇气,从1956年到1966年的10年间,6次来到青海省格尔木市附近的察尔汗湖(我国最大的盐湖)驻扎研究。“天上无飞鸟,地上不长草;一日见冬夏,风吹盐沙跑”,这正是70年前的察尔汗湖最真实的写照。没有公路、荒无人烟、高原缺氧,在年轻人都难以承受的野外环境中,年过半百的柳大纲先后坚守了18个月。柳大纲带领科研人员探明:大柴旦湖有含钠、钾、硼、锂盐的大型硼矿床,察尔汗湖蕴藏着上亿吨氯化钾。同时,他们还发现了柱硼镁石矿、光卤石矿等矿产资源。一系列重要发现不仅开创了我国盐湖化学事业,也为我国利用盐湖资源进行工业生产奠定了基础。在此基础上,柳大纲首次提出“盐湖化学”作为无机化学的一个分支学科的倡议,推动了1965年中国科学院青海盐湖化学研究所的成立。柳大纲不计名利,凡事以大局为重。他全力推动化学所的发展,又慷慨的让研究所分家,实现全国化学事业的布局。到20世纪80年代初,他又是中国科学院的院所中第一批要求退居二线的所领导。而作为指导老师,柳大纲很少在他直接指导的学生论文上署名,他认为理所应当。当年,钱学森(1911-2009)给在美国的师弟郭永怀(1909-1968)连写两封信,邀其回国,“我们已经为你在所里准备好好了你的办公室,是一间朝南的在二层楼的房间,淡绿色的窗帘,望出去是一排松树。”1978年,人民大会堂,央广播音员朗读闭幕演讲《科学的春天》,但很快读不下去了。掌声一浪接一浪,根本停不下来。70多岁的南京天文台台长,哭得老泪纵横;82岁的农科院院长说,春天来了,我要当28岁过。昏暗许久的中科院研究所,夜晚灯光如白昼。有科研员开始南下寻找工厂,长江波涛如雪。停刊已久的科技报纸快速恢复,有的省市发行量超过百万。科学家一夜间成为孩子们的理想,报纸上的偶像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。陈景润的报道刊出后,收到上千封情书。1979年春天,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来中国讲学。长达七周的讲学,北京科学会堂,天天座无虚席。中关村的三座特楼,已在时光中老去,灰墙晦暗,窗漆剥落,但楼中依旧春意盎然。郭永怀的夫人李佩,创办了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语教学部;地理学家黄秉维(1913-2000)誓言:人生还可大干一场。1986年,住在特楼的杨嘉墀(1919-2006)等人,提议发起了“863计划”。八十年代中期,中科院建起了新住宅,想让老院士们搬离特楼,反而招致不满。老院士们说:好不容易可以做学问了,谁愿意耽误时间搬家装修啊?当时,特楼还流传一个词,叫做“乔迁之忧”。早期,中国参考苏联,将院士称为学部委员,1994年,中科院正式确定院士称谓,同年成立中国工程院。1999年国庆前,两弹一星功勋奖颁奖,六位在楼里住过的科学家获奖。有人为同住特楼,参与研究,却未获奖的杨承宗鸣不平。老人只是笑笑:事情做出来就好。那些年里,特楼里老住户越来越少,门前桃花早已不见,只剩下花坛里一棵孤独的雪松。楼外的故事变化得越来越快,2002年,老院士秦伯益在《光明日报》刊文《院士不是花瓶》。秦伯益是1994年首批工程院院士,科研之外,频繁被请去当评委,或者做顾问。他却说:颁奖会上请我给获奖者发个奖,让群众鼓鼓掌;联谊会上一些不相识的人请我站立中央,让他们轮流照照相;无非都是迎来送往,逢场作戏;耳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辞,嘴上都是不关痛痒的话。“终身荣誉”倒像一只花瓶,供人观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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