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里的流动摊贩

2020-02-20 2538

记忆里川北的冬天,有两个特点,一是出奇的冷,仿佛整个冬天我的脚趾都在冻得噬骨的疼和冻疮热烈的瘙痒中切换,另一个特点,每到冬季,空气中便闪烁着兴奋的小火花,随着腊月、春节的临近,小火花越发茁壮,迸溅出热火朝天的喜悦。原因很简单,对于小生意人来说,一年中最挣钱的时候到了。



腊月里的小生意人之家,多有些兵荒马乱的意思,这时候上学的孩子约莫都放假了,于是家里的每个成员,都加入挣钱大军。我家的情形是这样的:一大早,老爸起床检查、补充头天晚上已整理好的货物,几百件衣物,统统塞进一个庞然的编织袋;吃早饭时,老爸会从三个趴在桌边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饭的孩子中选一个,我们都使劲盯着碗,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隐形。为公平起见,我们姐弟仨,都得轮流跟着我爸去赶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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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发时间到了。巨大的编织袋被五花大绑,捆在二八自行车后座,我坐在自行车横档,我爸蹬车。脚踏板往下踩时,他会离开车座,微微站起,整个身体都在用力,嘴里呼出的劣质香烟的气息喷在我的头顶。遇到上坡,我爸会跳下车,双臂抻直,撑在车手,使劲往前推,有时我也得下车,上身前倾,小腿绷直,在后面帮着推。很多年后,每次在老旧的巷子里遇到送蜂窝煤的师傅,电动三轮车上不了坡,我会帮着推,也许潜意识里总希望,我没在的时候,我爸上坡时,别人也曾这样帮忙推过一把。



终于到了集镇,离开市还有一段时间,镇上闲逛的人不多,大都是像我爸这样的小生意人,刚刚才到,来不及喘口气,便忙着摆摊。乡镇集市的摊贩也是有等级的。最高等的,是临街住户开的小店,货物整齐码在货架、柜台,开张因而是件简便的事,只要撑开卷闸门即可。这类本地生意人通常也是倨傲的,对流动摊贩一面鄙夷一面防备。毕竟像我爸这样斗志昂扬的小贩,不仅是来和他们竞争生意,且每人心中都藏有一个恶狠狠的梦想,那就是将来某一天也能有一间临街铺面。



土著生意人之外的流动摊贩,又有另一个等级。我爸这样的,算好的,因为他们会长年固定租用临街住户屋檐下的一小块地方。人人都知道那块地方属于他。不仅如此,爸爸有自己的生意道具,虽然只是简单的三条长凳,一张细竹拼编一起的竹帘,一堆用来挂衣服的塑料环扣,但即使这样也能让衣物的卖相看上去好一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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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动摊贩中次一等的,是有固定摊位但没有道具的,或者说他们的道具只是一张随随便便铺在地上的塑料纸。真正意义上的地摊。塑料纸铺开,蛇皮袋里的勺子铲子哗啦啦倒出来,冬日薄阳下,铝锅锅盖漾着些许的光,看上去新崭崭的,但到中午,来回拥挤的行人脚底踩出的灰尘,浮在锅盖,遮住了那点光。一堆锅子和它声嘶力竭叫卖一上午的主人一样,蔫耷耷的。



最末一等的,是没有固定摊位的地摊贩,只能寻一些偏僻地落脚。也常有新加入不懂规矩的小贩,趁自己来得早,霸住别人的摊位不肯撤摊的。每逢此时,这人便会遭到周围小贩的齐力指责,不仅是他坏了规矩的问题,腊月好好的一个集市,可不能因为俩摊贩吵架而把人们吸引去瞧热闹了。


所谓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即使每年都给人家的屋檐付租金也不例外。每次我们摆摊,房东会出来,背着手,跺脚,告诫不要让摊位挡住了他家的门。我们亦是贪心的,一面答应着,趁他转身进屋,再将长凳往外挪一挪。竹帘摊在条凳上,再铺上厚的蓝布,老爸从编织袋抱出一摞摞的裤子、衣服,码放整齐。身后的砖墙也必须利用,挂满“高档”货色,成套的西装,剪裁好一点的中山装,女式大衣,长款、短款,以及80年代流行的肩膀垫得很宽的女式西装,一墙的姹紫嫣红,都是乡下人偏爱的热闹的颜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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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切都搞定,我爸才能闲下来,有空抽一支三毛钱一盒的秀竹香烟。冬天早晨冷,集市开得晚,十点钟,若有若无的的太阳,远远的挂着,我早已经冻透了,手指不听使唤,脚趾钻心的疼。我爸瞧不惯我缩肩驼背的可怜样,让我去房东家烤火。


我推开房东家那个神秘的木门,就像童话里在黑森林中迷路又冷又饿的小孩推开女巫的门。房间深处荡过来温暖的气息,一个燃着红汪汪的煤炭的火炉,热气氤氲在房梁下,因空气不流通,有一种幸福的晕眩。火炉旁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太婆,腿叉开,圈住火炉,恨不得把它拢在怀里。我站在门口,踌躇,她冷冷望向我,好像在指责我打断了她在火炉旁的沉思。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便转身出来,继续站在寒风里。


好在生意来了。三三两两,陆陆续续,老爸热情的推荐,抓住每一个靠近的人。大多数人一边撇嘴,一边随便翻着衣裤,在这个过程中,老爸迅速判断对方的购买能力,勾出他的购买欲望。爸爸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套西服,一手拎着一手使劲拍,你看我这面料这做工,薄薄的太阳光下,西服上飞起一片细灰,对方犹豫着伸手,摩挲面料,紧跟着又被说服试衣服。没有试衣间。那没关系,就在摊前在人群中试吧,上衣脱掉,西服仔细试好,裤子将就着在外面套一下。整个过程中,爸爸会一直说话,赞自己的货品好,赞顾客有眼光,同时伴随一系列的手势,全套表演必须是紧凑且连贯的,不容顾客长时间犹疑。


经常会有只看不买的顾客,三五个女人走近,捞起一件衣服看一眼,扔掉,再捞起另一件,下嘴唇拉得老长,一面乱翻一面嘟嚷,歪货,都是歪货。摊上的衣服瞬间被翻乱,我爸生气了,夺过衣服,黑了脸,也会冲着她们的背影会骂一句,你才是歪货。若要遇着背着背篓挤在人群闷不做声只悄悄捏弄裤边的人,就要注意了,也许他会趁你不留心,迅速卷走一条裤子扔进背篓,急急走掉。爸爸熟悉每位顾客和每位贼的神情,这些偷了裤子跑掉的,也总会被他拽回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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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个上午,我爸负责推销,讲价,收钱,我默默整理所有被弄乱的衣物。在老爸忙不过来的时候,他也指望我能兜售衣服,能够泼辣的、利落的与人讨价还价。可我始终没学会,笨是一方面,另外,在那些热闹但异常寒冷的腊月的集市里,在喧攘的春节临近的狂欢氛围中,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所有的精力和意志力都用来抵挡逗留在脚趾上的那种蚀骨的冻疼。


下午一点多,赶集的人都散了,各个摊位冷清下来,小商贩们开始数钱,看今日所得,并互相走动,询问今天卖了多少。通常我家的生意是最好的,因为我爸强烈的想挣一间临街的铺面。生意好的时候,我爸会给我五块钱,我去面馆吃一碗渴望已久的热腾腾的抄手,再端一大碗给老爸。若生意不如意,他就只给我两块钱,让我自己去吃,他回家才吃。


午饭后,照例还要再等一会儿才收摊,这期间偶尔也会有生意上门。老爸坐着抽烟。抄手带来的热量在寒风中迅速散失,我重又恢复缩肩驼背的可怜样。我能感觉到老爸投过来的目光。面对整个上午都几乎没说话的小女儿,他的感情想必是复杂的。他有点看不清我的未来。不爱说话,生性腼腆,如若考不上大学,挣不了一份还过得去的工作,是不是会重复他的人生,天寒地冻的腊月,带着我的女儿在乡下集市上摆摊,又或背上驮着娃在某个小店里揉面?颧骨一抹粗糙的冻红,嗓门粗粝响亮,完全看不出是当年细细小小的女孩。


约十年后,老爸为我们家挣得了一幢小楼,在镇上最好的地段。小楼底层是三间门面,货架、玻璃柜有序的归置着所有货物。逢赶集的日子,老爸像他当年所向往的,哗啦一声撑开卷闸门,服装店便开张了。店前的空地,照例会分布三两个流动摊贩的摊位,两根条凳,一张门板,简陋的道具也如出一辙,就像当年他在别人的屋檐下,只是他不收租金。腊月里,店里照例也会有一盆火,在附近等车的人,接送孩子的爷爷奶奶,跑摩的的手脸冻得铁青的年轻人,谁都可以进来暖暖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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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静悄悄经过一堆烤火的人上楼,模糊听见别人问老爸我是谁,老爸回说小女儿,对方诧异,很少看见她。老爸又说她性格内向,不爱说话……多年的刻苦、辗转后,老爸在店里兜售他的货物,我在电脑前兜售我的文字,通过各自的“手艺”,我们的人生得以归位。殊途同归。


冬天也似没有从前那么荒寒恐怖了。


姓名:寇研

职业:写作者

研究领域:文化,历史

自我评价:读书写作,一个人的狂欢。足矣。

出版作品:《思奔》、《她的国》、《大唐孔雀》、《上官婉儿和她的大唐》等作品多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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